Saturday, October 12, 2013

天才的命运 - 梅尔维尔的一生

Melville's writings are preserved at Harvard library
梅尔维尔的一生


皮廓德号从麻州的海岛楠塔基特出发时,似乎与所有其它的捕鲸船无异,只是船长亚哈一直没有露面。 但这也可以理解,亚哈在上一次航海时,试图捕捉大白鲸莫比•迪克不成,反被后者咬掉一条腿,据说腿伤至今还没有完全恢复。 于是,船上的一应杂事,都由经验丰富的大副斯达巴克及两个助手打点。 但是,大家总能感受到船长的存在,因为他似乎不怎么睡觉,经常深夜在甲板上来回踱步,鲸鱼颚骨做成的假腿尖把船板敲得咚咚作响。。。 启航后不久的一天,亚哈突然把所有的船员召集到甲板上,向大家透露了自己处心积虑隐藏至今的秘密。 原来,亚哈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追捕莫比•迪克,为自己报仇。 亚哈声情并茂、恩威并施的演讲和许诺,煽动得群情激奋,只有斯达巴克徒劳地虚弱地表示了一下反对。 最后,全体船员一起发誓:“杀死莫比•迪克!我们不猎杀莫比•迪克,就让上帝猎杀我们吧!” 就这样,亚哈和莫比•迪克展开了一场越洋跨海的追逐和你死我活的搏斗。。。。


这就是赫尔曼•梅尔维尔的《白鲸记》(Moby Dick)一书的故事梗概。 著有《西方经典》的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认为,美国十九世纪的文学巨著,应当从下面这三部作品当中选:《白鲸记》,瓦尔特•惠特曼的《我自己的歌》,以及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 布鲁姆说:

“‘哈克贝利•芬’和‘瓦尔特•惠特曼’让我们鼓舞,而亚哈(《白鲸记》的主人公)似乎超出我们的接受能力。福克纳的亚哈一类的英雄们又达不到梅尔维尔的重量级。 亚哈才是美国英雄的悲剧代表:史诗般的宏大,永远的末日情怀。”(Harold Bloom, in Bloom's BioCritiquesHerman Melville, pp3. 2006)

遗憾的是,这完全不是作者同时代的人的评价。“[《白鲸记》] 庞然怪异、枯燥乏味”,他们如是说。 呕心沥血写下这部不朽作品的梅尔维尔,在落寞孤寂中走完漫长的一生。


(一) 性格好奇又可爱

一八一九年八月一日,赫尔曼•梅尔维尔出生在纽约的一个富足显赫的大家族里。 爷爷托马斯•梅尔维尔是独立战争时期波士顿茶叶革命党党员。 外祖父彼得•甘西沃特将军更不同凡响,他因在独立战争中立下戎马功劳,而得到过几届总统的嘉奖。 这些光荣历史带给祖父们的不仅仅是荣誉,还有地位和利益。 因此,两家在波士顿和纽约地区都颇有影响。 赫尔曼是在两个祖父的传奇故事中长大的。 在他的小说《雷德本》(Redburn)中,梅尔维尔就骄傲地把主人公描述成“双重革命后代”。

赫尔曼在八个孩子中排行第二,小时候并没有表现出过人的天赋,倒是哥哥更被父母看好。 七岁左右时,父亲艾伦给爷爷托马斯写信,说赫尔曼“说话迟缓,反应也比较慢。但是你会发现,他对人和事物的理解很扎实深刻,性格好奇又可爱。” 几年后,他又写道:“虽然当不了杰出的学者。。。他的成绩还是不错的,也有潜力,如果能够诱导他更用功一点的话。。。但他是如此的天真可爱,我实在下不了决心强迫他。何况,他似乎已经选择从商,也不需要太多的书本知识了。”

艾伦依靠家族的荫庇,做上了时装配饰的进口生意,经常往返于欧美大陆之间。 他性格豪爽,品味高雅,但缺乏生意头脑,结果很快负债累累,直至破产。 赫尔曼十二岁那年,父亲突然去世,抛下妻子和八个未成年子女。几乎一夜之间,小赫尔曼就从富家子弟变成了穷小子。

母亲的家族仍然富有,但因为种种原因和顾虑,他们未能给这一家孤儿寡母提供足够的帮助。 赫尔曼缀学回家后,在银行做过小职员,当过代课老师,还跟哥哥一起做过生意。 一家人和睦相处,但无天时地利之助,生活变得越来越窘迫。 一八三九年,二十岁的赫尔曼在一艘前往利物浦的轮船圣•罗伦斯号上找到一份小工,开始了他的航海生涯。

人对世界的深刻认识,总是从跳出既定的认知模式开始的。 除了个人的悟性和逆向思维的能力之外,很大程度上也依赖于生活经历的丰富。 而丰富的经历,有时候是通过主动的探索和追求而来;更多的情形下,则是环境所迫,或不期而至。 童年生活的大起大落,于梅尔维尔个人而言是不幸的;但世事的无常和无情,也使得这个未来的伟大作家,从小就不得不对人生有了更多的疑问和思考。

(二) 我的耶鲁和哈佛

“就叫我伊实玛利吧! 几年前 - 不用数得那么清楚啦 - 在我兜里没有几个钱,岸上也没什么能抓住我的兴趣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出海,去看看这个世界的水上风光。这是我赶走怨怒情绪,疏通血液循环的法宝。每当我发现自己的嘴角忧郁地撇下去了;每当我的灵魂到了潮湿、阴雨绵绵的十一月份;每当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又停在棺材店门前,并尾随偶遇的每一个葬礼;尤其是,每当我的抑郁又占了上风,以至于我必须动用强大的道德力量,才不至于故意踏进大街正中,有条不紊地敲掉每一个行人的礼帽 - 这时候,我就知道我该尽快出海了。”(Melvillein Moby Dickpp1)

严格说起来,从远洋渡轮到捕鲸船,赫尔曼其实只有两次出海经历,前后一共四年;但这段经历却是赫尔曼的成年礼和终身的精神源泉,并为他的绝大多数著作提供了基本素材。用他自己的话形容,捕鲸船就是他的耶鲁和哈佛大学。

圣•罗伦斯号是一艘往返于英美之间的远洋渡轮,运载顾客和货物。 赫尔曼的工作包括清洗船板,猪圈,鸡窝等各种杂活。他的同事们都是粗鲁的水手,除了嘲笑他的贵族出身以外,待他与别的小工无异。 圣•罗伦斯到达英国港口利物浦以后,船员有一个月的假,大家可以自由自在地逛街。 跟父亲当年绘声绘色描述的上流社会不同,赫尔曼见到的利物浦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所有同行的船员,到岸就直奔妓院。那里的街头巷尾,除了当众放荡的妓女,还有倒毙路旁的乞丐,以及对之熟视无睹的匆匆行人。。。利物浦给赫尔曼留下了抹不去的丑恶印象,这些都写进了他的小说《雷德本》里。

四个月以后,赫尔曼远航归来,但家中的困境毫无起色。 他照样找不到能够养家糊口的工作,闲暇之中,倒是趁机补读了大量关于捕鲸和海上冒险的文章和书籍。 于是,他又想出海。 一八四一年,赫尔曼随哥哥来到麻州的新贝德福德城,与捕鲸船阿卡什号签约。

阿卡什从美国东海岸出发,沿南美的大西洋海岸线,绕过阿根廷尽头的合恩角,进入南太平洋。然后再沿南美的西岸北上,在圣胡安法南德斯岛停泊(据说,这就是《鲁宾逊漂流记》中主人公的原型亚历山大•塞尔扣克翻船后滞留的那个岛)。 接下来停靠的是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附近的加拉帕戈斯火山群岛。 比梅尔维尔早六年,达尔文随贝格尔号考察船也曾在那里逗留。 达尔文对加拉帕戈斯火山群岛的地理,生态和动植物进行了详尽的观察和记录,并发表在《贝格尔号航行记》一书中。这些研究为他后来提出的进化理论奠定了基础。 从此,加拉帕戈斯群岛与达尔文的名字紧紧相连。 无独有偶,关于加拉帕戈斯,梅尔维尔也写过一篇长文,叫《迷幻群岛》(The Encantadas,这是群岛的西班牙名),描述他对那个群岛的印象。 两相比较,各有意趣。

(三) 在烈火中煎熬的迷幻群岛

达尔文的加拉帕戈斯岛虽然荒芜却不凄凉:

“第一眼望去,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让人排斥了。这里的波浪极其高低不平,环绕群岛。到处都被火山炸裂时喷射的黑色岩浆弄得破破烂烂;纵横交错的巨大裂缝,比比皆是。 荒野上布满矮粗的,阳光曝晒后的丛林,除此之外,了无生命的痕迹。在正午的阳光下,干燥爆裂的地面,散发出一种压抑郁闷的气息,如同烤炉里释放出来的一样:想象中,似乎丛林闻起来都让人不愉快。 虽然我很努力地搜寻,却只找到很少的几种植物。这些惨不忍睹的野草,似乎更应该属于北极,而不是赤道。

当地人认定这些动物(海龟——笔者注)都是聋子;反正你走在后面,它们肯定听不见。每次碰见这么一个庞然怪物时,最好玩的是观察它的反应:它本来慢悠悠地爬着,我超过它的那一瞬间,它突然把脑袋和腿缩回去,发出深沉的嘶嘶声,然后怦然倒地,死去一般。 我常常骑到它们的背上:在龟壳的尾端拍几下,海龟就会立起来接着爬行 --- 只是人在龟背上,挺难保持平衡的。” (Charles Darwin, in Galapagos, 1839)

笔记中,达尔文对群岛的各种动物,植物的种类和数量进行了详细而客观的描述和比较;偶尔,他也提及个别岛屿上有被流放去的罪犯,但并没有太多的渲染。 达尔文关注的是群岛的自然生态,及其形成的原理。 加拉帕戈斯岛上的动植物种类数目极少,非常近似却又有明显差异,这些给达尔文留下很深的印象。 正是在那里,他心中头一次闪过这样的念头:原来物种并非天生多态,互不相干,一成不变;它们是从一种到另一种慢慢演化而成的,所以彼此有相似之处。。。在加拉帕戈斯岛上萌芽的进化论,最终成为人类对大自然和对自身认识的重要里程碑。


同一个群岛,在梅尔维尔笔下,变成了有着喜怒哀乐的精灵:

“如果我们可以这么形容的话,对迷幻群岛最大的诅咒,就是其一成不变。 正因如此,它们的荒凉超过杜梅亚沙漠和两极:没有四季的变化,也没有痛苦的转折;处在赤道正中,这里没有秋天,也没有春天;已经被火烧成余烬,似乎都无法再毁灭了。 暴雨会使沙漠更新,但这里从来不下雨。 破裂的叙利亚葫芦在暴晒下颓萎,迷幻群岛在烈日当空,永恒的干旱中崩裂。‘可怜可怜我吧!’ 群岛的精灵似乎在哭泣,“把拉扎勒斯送来吧,他或许可以把手指在水中沾一沾,凉一下我的舌尖,我在烈火中煎熬!”

群岛的另一个特点是这里绝对无法居住。 狐狼被流放到杂草丛生的巴比伦废墟,被看作是恰如其分的最终遗弃,但即使这野兽中的弃儿,也不能在迷幻岛屿栖居。 人和狼都不肯住在这里。 唯一能够找到的只有爬行类: 海龟,蜥蜴,巨大的蜘蛛,蛇,以及那个最最古怪的怪物:鬣蜥。这里绝对安静,没有低吟,没有嚎叫;唯一的生命之音就是蛇嘶。”(Herman Melville, in The Encantadas, 1856)

这个荒蛮恐怖的地方,并不安宁,这里有被抛弃在孤岛上度日如年的寡妇,有袭击过往船只、谋财害命的汪洋大盗,还有倚仗“恶狗党卫军”建立独立王国的狂人。 在这些故事中,群岛似乎充满尘世的喧嚣,读起来既遥远又真切,使读者产生莫名的悲情和惆怅。


达尔文的文字是客观外向型的,他置身度外,寻求的是对生命本质的尽可能真实的描述和认知;梅尔维尔则充满诗情和夸张,勾勒出海岛在他内心世界的投射:一些方面无限放大,另一些方面则被完全忽略。 这是另外一种真实,表现的是作者的人文关怀和对生命的意义的质疑和寻求。


(四)这个世界的水上风光

阿卡什号的船长非常严厉苛刻。因为害怕船员逃跑,船靠岸增添食物和饮水时,他也常常不让大家离船去岛上活动活动。 但越是这样,逃跑的水手越多。 一八四二年,阿卡什号在一个叫Nuka Hiva的小岛停泊时,梅尔维尔和好朋友托比•格林也跳船了。

Nuka Hiva所在的马克萨斯群岛属于波利尼西亚人。 梅尔维尔到来时,传统的土著文化尚存,但源源不断的传教士,商人,捕鲸人,冒险家,殖民者(法国)已经开始了对本地文化传统的侵蚀(最终导致其毁灭)。 赫尔曼和托比漫游全岛,被当地人收留。 虽然有远近闻名的“吃人”习俗,这个部落的男女老幼对这两个白人却非常友善,极尽地主之谊;只是不让他们离开。几个星期后,托比借故为梅尔维尔的腿伤找药,在海岸碰上一艘商船而逃离。 随后,捕鲸船露西安号也到了Nuka Hiva 该船的水手逃跑的也很多,船长亟需人手,风闻此事,用饰品把梅尔维尔交换出来。

一个月以后,梅尔维尔随露西安到了塔希提岛。当时法国军舰正在攻打该岛。露西安号的船长不想靠岸,结果导致船员反叛;英国领事命令该船进港并把梅尔维尔跟其他造反的船员都关了起来。但这是个松松垮垮的监狱,大家可以随便逛荡,尽情享受美丽的塔希提。另一艘捕鲸船“查尔斯和亨利”号到来时,梅尔维尔与之签约,这一次,他随船到了夏威夷的毛伊岛,瓦胡岛,最后滞留檀香山。 不久,梅尔维尔加入了美国海军,踏上驶往波士顿港口的军舰美国号。

海上几年见多识广的梅尔维尔,却对海军军规的严酷,军官的粗鲁,及海员拥挤不堪且恶劣的居住状况毫无准备。他尤其痛恨对犯规海兵的鞭打示众这个处罚。 他后来的小说《白色夹克》引起了美国大众对此事的关注,为其最终被取缔开了一个头。

一八四四年十月三日,美国号驶入波士顿的查尔斯顿海军造船厂,梅尔维尔的航海生涯嘎然而止。回家后,梅尔维尔常常绘声绘色地讲自己的海上经历。 在大家的鼓励下,他把南海跳船那一段写成了纪实小说《泰彼人》(Typee) 梅尔维尔讲故事的本事,从著名作家霍桑的妻子索菲亚给母亲的一封信里可见一斑:

“。。。他的口才和他的写作一样形象,当他用生动的语气描述什么东西的时候,在这儿,在那儿!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变成了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 你记得我以前提起过,有一次在我们莱诺克斯家的闺房里,他用他的这个魔法,描述手持粗大的橡树棍的艾伦•卡明厄姆,等他晚安离开后,我遍地寻找他用的那根棍子而不得。”(Sophia Hawthorne, 1851)


(五) 永不被遗忘的《泰彼人》

南海岛屿的迷人景色,波利尼西亚人的浪漫奔放和野蛮愚蠢,主人公在原始部落里的历险及遭遇的奇闻轶事,都在梅尔维尔的笔下栩栩如生。 跟作者后来的作品相比,这本书的文字简单活泼俏皮,故事轻快愉悦新奇,让读者耳目一新。 比如下面这一小段,讲主人公意外发现海岛上的土人竟然没有歌喉: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第一次无意中当着高贵的Mehevi(部落首领)的面,大声吼唱了几句的情形。 我唱的是‘巴伐利亚的卖扫帚人’中的一段。尊贵的泰彼陛下及满朝官员都惊讶地死盯着我,就好象我展示了什么上天拒绝给他们的超自然功夫。 国王对歌词已经非常满意,但歌声简直让他失魂落魄。 在他的恳求下,我唱了一遍又一遍,最可笑的,是他在那儿白费劲儿地,想要学会那个曲调和歌词。 这个土皇帝似乎认定,只要能把鼻子眼睛挤到一块儿,他就能成功。但一切都是徒劳;最后,他不得不放弃,又让我唱了五十多遍,聊以安慰。”(Melville, in Typee)

《泰彼人》是一本可读性极强的小说。 于一八四六年出版后,即畅销大西洋两岸。接下来的续集《欧穆》(Omoo),卖得也不错。梅尔维尔初出茅庐,便一举成名了。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也在故事中穿插了很多与当时的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价值观念:对原始文化的赞美,宽容和同情,对西方殖民扩张和宗教侵蚀的批评和讽刺。 因为这些超前于时代的思想,即使在梅尔维尔的名气最响亮的时候,对他的小说的严厉批评也时有所闻。而他的这些思想,即使在一百六十多年后的今天,也仍然没有过时。


就在大众期盼更多同样的作品时,梅尔维尔却不再满足于仅仅当一个畅销书作家。 他开始了思想上的航海,雄心勃勃地,试图通过文学,表达他对人生的思考和认知。《欧穆》以后的作品,每一部都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尝试和创新;不幸的是,这些作品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没有一本卖得动,梅尔维尔的名气渐渐式微,生活又陷入困境。

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即使他的失败作品也不乏可圈可点之处,有几部则属于经典成功之作,其中,《白鲸记》更是超凡的艺术想象力和理性思考的完美结晶,永恒而不朽。


(六)发生在无边无垠的大海上的奇特故事

梅尔维尔在阿卡什号捕鲸船上的日子本身平淡无奇。晚上无所事事时,船员们常常坐在甲板上侃大山,交流彼此的经历,吹吹道听途说的故事。 正是在这段日子里,梅尔维尔听到了一个最不同寻常的惨剧:美国麻州楠塔基特的捕鲸船埃塞克斯号,被其追捕的大鲸鱼打翻,船员们放三只小船得以逃生。 在海上漂流的日子里,食物耗尽后,大家以抽签方式决定谁成为下一顿的“盘中餐”,直至获救。。。这本书是一个叫欧文•蔡斯的船员根据亲身经历记录下来的。 机缘巧合,就在梅尔维尔听到这个令人震撼的故事不久,阿卡什号与另一艘捕鲸船相遇。 在两船的人员例行的相互来往中,梅尔维尔认识了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大男孩,询问之下,发现他竟然就是欧文的儿子。 两人分手时,大男孩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一本书,送给了梅尔维尔。梅尔维尔后来回忆,说:“这是我头一次看见这个故事的印刷版。。。在无边无垠的大海上,就在沉船所在的纬度附近阅读这个不同寻常的故事,对我造成一种非常奇异的效果。” 这个“奇异效果”就是《白鲸记》灵感的来源。

《白鲸记》动笔后,梅尔维尔率领全家于一八五零年七月从纽约搬到了麻州的皮茨菲尔德;搬家的目的是躲避纽约市的拥挤和夏天的瘟疫,并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潜心写作,以完成这本书。 但是,皮茨菲尔德提供给梅尔维尔的远远不止这些,甚至可以说,皮茨菲尔德才是《白鲸记》的真正出生之地。在那里的 一次偶然相遇,一段难忘的友情,使梅尔维尔的思想和想象力都发生了质的飞跃。


(七)霍桑在我的灵魂中撒下了种子


"Melville's Arrowhead house in Pittsfield, MA"
一八五零年八月五号,梅尔维尔参加了皮茨菲尔德本地名流安排的一个野餐,并认识了刚刚发表《红字》,名气如日中天的作家纳萨尼尔•霍桑。 因为避雨,梅尔维尔和霍桑得以单独在一起,聊了两个多小 时。 两人相见恨晚,以至于一贯矜持的霍桑当即邀请梅尔维尔到自己临近的别墅访问。 接下来两年,梅尔维尔常常拜访霍桑夫妇,天南海北,无所不谈。 梅尔维尔视年长十五岁的霍桑为良师益友,并推崇霍桑为美国最伟大的作家。 这段友谊对梅尔维尔是巨大的鼓舞和启示,他说:“这个霍桑已然在我的灵魂中撒下了种子。 我越研究他,他越膨胀,不断地深入,再深入,把他那强劲的新英格兰之根深深地插入到我这南方人灵魂的热土中。”

传奇的捕鲸故事,良师益友的点拨,激发了梅尔维尔的创造灵感。《白鲸记》于一八五一年出版,在开卷的献辞里,梅尔维尔写道:“这本书赠与丹尼尔•霍桑,象征我对他的天才的崇拜。”

梅尔维尔有烧信的坏毛病,再加上他后来几乎默默无闻,关于梅尔维尔的第一手资料非常缺乏。 与霍桑的友谊,无意中也为梅尔维尔自己留下来很多珍贵的史料,因为霍桑夫妇记录并保存了大量的日记和信件。

索菲亚才貌双全,聪颖又善解人意,是丈夫的灵魂伴侣。 难能可贵的,是她对梅尔维尔也有非常仔细观察和透彻的理解,并详细地记在日记里:

“他有很强的洞察力,但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的眼睛既不大,也不深, 但他似乎能非常准确地观察每件事。 这么小的眼睛如何能够做到如此,我就不清楚了。 他的眼睛也不敏锐,事实上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鼻子挺直而漂亮,他的嘴表达出理智和情感。 他高大,挺拔,有一种自由,勇敢和男性的气质。 说话时,他不停地打手势,动作有劲,投入而忘我, 但既不优雅,也不加修饰。 有时,手舞足蹈的他会突然停下来,只有那双眼睛里表现出一种极度安详的表情,我有时会对此抗议:那是一个内向的,黯淡的表情,但同时又让你感到,在那一个瞬间里,他在对眼前的一切作最深刻的记录。  多么奇怪的,懒惰的一瞥,里面却有一种独特的力量,似乎不是要穿透你,而是要把你纳入到他的整个人里去。”


(八)伊实玛利讲的故事

《白鲸记》是海上的“汤姆和杰里”,故事本身就非常精彩:毕竟,鲸鱼是如此的庞大,大海又是如此的浩瀚无边;相比之下,人显得微不足道,捕鲸船在大风大浪中,比落叶还脆弱,有时还会被惊慌逃窜的鲸鱼用大尾巴打入海底。 但总的来说,人占上风,因为鲸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生活方式类似于陆地上群居的野牛群,连凶猛一点的鲨鱼都对付不了。于是乎, 它们整天被渔船追得逃无藏身之处,死无葬身之地,最终变成盘中餐,风中烛(十九世纪捕鲸的主要目的,是提炼鲸鱼油,用于照明) 只有独来独往的莫比•迪克与众不同。 这是一条突变的白化怪鲸,它体型巨大,通身雪白,歪下巴,右尾垂上还有三个洞 - 那是与捕鲸船的无数次遭遇中被鱼叉扎的。 不可思议的是,莫比•迪克每次都能死里逃生,反而是追捕他的人,非死即伤,甚至全船覆没。 于是,莫比•迪克变成了一个传奇,常在海上走动的人,闻声色变,避之唯恐不及。 所以,亚哈的复仇行为,是疯狂的,自杀性的。 但亚哈有丰富的捕鲸经验,虽然上一次较量丢了一条腿,但他的鱼叉也扎中了莫比•迪克;何况,他还为这次出航做了周密的准备,甚至瞒天过海地私自多带了几个凶猛的水手同行。 如此这般,这第二次交手,谁胜谁负,实难预料。 这个悬念构成《白鲸记》的主干,让读者欲罢不能。

比故事更吸引人的,是《白鲸记》的语言。 梅尔维尔曾说:“跳蚤上写不出伟大永恒的著作。” 这部书立意高,描写的场面宏大,文字上也相应地放得开,非常大手笔,有气魄。 因此,所有的评论都用“史诗”来形容。 但这是宏观印象。 具体而言,其描述得最动人的情景,常常很难把故事和文字分开,因为这些故事本身就充满诗意。 比如下面这段,描写的是伊实玛利所在的小渔船,猛追一大群鲸鱼,激烈战斗中,一不留神,却撞进了哺育小鲸鱼的“世外桃源”:

。。。这个湖幽深而清澈透底;人类的婴儿哺乳时,常常会一边吮吸,一边从容不迫地凝视着母乳之外的什么地方,就好象一身两处:嘴里吸取着凡间的营养,精神上的滋补却仍远在天外。 小鲸鱼也是如此: 它们似乎抬头看着我们,却并没有看见我们,在它们眼里,我们无非就是一堆褐藻。 飘浮在它们旁边的母鲸,似乎也安详地注视着我们。 其中一条小鲸,毛估估不过一天大,长约十四英尺,腰围六英尺。 它有点兴奋;虽然身体还跟窝在母胎里似的,没有完全舒展开来:未出生的小鲸弯得像塔塔尔的弓箭,头咬尾,准备好作最后冲刺;它的侧鳍细嫩无比,尾翼则像新生儿的耳朵,刚从远方邮寄来似的,皱皱巴巴的 Melville, in Moby Dick pp680)。

生命之初的宁静、恬美就这样从从容容地表达出来。

但语言也只是《白鲸记》可圈可点的一个方面,更奇妙的是这部小说的构思,非常繁杂、不拘一格,却又浑然一体。 一方面,作者非常写实,他试图囊括捕鲸生活的方方面面:鲸鱼在动物学上的分类,在人类历史上,尤其是圣经里的重要地位;捕鲸的历史和意义,捕鲸人的组成和习俗,所用的工具及来源,以及捕鲸船的结构和日常操作细节,。。。事无巨细,滴水不漏。 另一方面,梅尔维尔笔下的,当然不仅仅是一本捕鲸的百科全书。事实上,《白鲸记》成为巨著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其不朽的象征意义:一条捕鲸船,却折射出人类社会的终极悲剧。今天的读者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人类历史上,尤其是在共产主义和纳粹双重灾难的二十世纪,在恐怖主义横行的二十一世纪,似乎处处都是亚哈般的狂人,以及被他们驱使、被他们奴役而走向一个个灭绝性灾难的我们自己。 梅尔维尔的故事不仅没有随着大规模捕鲸成为历史而过时,反而“与时俱进”,演变成现代人自我认识的一个重要组成。

这么说起来,《白鲸记》似乎过于枯燥而沉重。 却有不然,由于作者的精巧构思,所有这些的细节无一不围绕追杀莫比•迪克这个悬念展开,因此而变得有趣并意味深长;而作者的幽默和激情,使得分类学也生动起来,让人莞尔。 梅尔维尔还深受莎士比亚影响,很多章节非常戏剧化,连憨厚认真的斯达巴克出场,也要来一段哈姆雷特式的独白;而众水手载歌载舞的场景,简直就是歌舞剧。 但就在读者开始觉得人物有点漫画呆板,伊实玛利的哲学思考跑题太远时,主桅上就会传来呼叫声:“在那儿!在那儿!她喷水了!她喷水了!!” - 又一轮的追捕开始了!读者只好暂时放下心里的小算盘,匆匆地赶去看热闹。 就这样,抽象和具体,戏剧与写实出人意料却又恰如其分地结合在一起。

与主线平行的,是伊实玛利的故事:一个逃离自己熟悉环境的读书人,他试图在捕鲸船上找到生活的真谛。 伊实玛利和土著人魁魁格亲如手足的友谊,魁魁格魁梧果敢的王子形象,伊实玛利对他的依赖和热爱,伊实玛利对人类多元文化,宗教的思考和接纳,《白鲸记》表现的观念和情感完全是现代的,后现代的。 而小说开场的,有口皆碑的第一句话“就叫我伊实玛利吧!” 先把人拉回远古时代。 根据旧约所述,阿拉伯人的祖先伊实玛利是犹太人亚伯拉罕庶出的长子,在亚伯拉罕的老妻撒拉生下儿子以撒后,和自己的母亲一起,被亚伯拉罕和撒拉赶出家门,沦为沙漠中的流浪儿。《白鲸记》时时处处都用这样那样的圣经故事作暗喻,人名船名,无不暗藏深意。 著名诗人奥登有一篇评文,就是解读《白鲸记》里描述的所有捕鲸船的名字的意义。 这是这部复杂的小说的又一个层面。并反映出作者纠缠一生的宗教情结。


跟梅尔维尔的其它作品一样,《白鲸记》首先在英国出版。 因为出版商的肆意删改,这个版本丢掉了“尾声”那一章,给读者留下“全军覆灭”的印象。 而整本书是伊实玛利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少了“唯有我一人只身逃出,给你讲这个故事”这个关键的细节,本来就复杂的情节变得荒唐;无怪乎,最早最关键的一些评论都非常不看好。 这样的批评转载美国,打响第一枪,后来虽有正面意见也被淹没了。 对小说的批评,严厉中还掺杂失望:为什么在“永不被遗忘的《泰彼人》”中初露头角的天才,不能够更上一层楼,带给读者新的享受?!专业评论如此负面低调,普通读者更是望之却步,购书者寥寥无几。 《白鲸记》和作者一起被尘世淹没了。

著名作家约瑟夫•康拉德是这样评论的:“最近我搞到一本《白鲸记》。 给我的印象,这是一部以捕鲸为主题的,差强人意的狂想曲。 整整三册里没有一句爽快的话。”(1907)。 再后来,弗吉尼亚•伍尔夫索性把梅尔维尔归入“游记作家”的范畴。

梅尔维尔过世三十年后,《白鲸记》被重新发现,很快就成为无可争议的世界名著。因为,无论是写作方式,还是其表达的思想深度,《白鲸记》都跟现代的审美观和价值观相吻合,很对今天这些复杂,见多识广和包容的读者的口味。两次世界大战的创伤,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把地球缩小了,又复杂化了,单一的价值观受到挑战,宗教信仰,文化传统,人与人的关系,人与大自然的关系都被重新审视,而这些新的矛盾和困惑都可以在《白鲸记》里找到恰如其分的表现:一个传奇似的捕鲸故事竟然充满深刻的现实意义。与此同时,文学艺术也开始背离一切传统的表达方式,宣扬个性和标新立异。放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不说别的,有没有“尾声”根本就无足轻重:“全军覆灭”了,“我”还在讲故事又怎么样?红颜色还可以说话呢!(《我的名字叫红色》,奥尔罕•帕慕克的诺贝尔名著) 当然,《白鲸记》的尾声,凄美苍凉,是最让人叹息,回味无尽的结尾之一。

《白鲸记》属于那种偶尔遭遇,独一无二的奇书。 在笔者有限的阅读经历中,只有塞万提斯的《唐吉珂德》,可以与之相比,虽然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和内涵。


(九)最精美的文字

墙内开花墙外香,最激赏梅尔维尔的莫过于法国大作家阿尔贝•加缪。 他不仅把《白鲸记》列为世界上最好的十本书之一,而且认为梅尔维尔的其他作品也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大卫•赫伯特•劳伦斯把《白鲸记》跟《群魔》及《战争与和平》相提并论。 我们还可以毫不犹豫
地加上《比利•巴德》(Billy Budd),《马迪》(Madi),《班尼托•西兰诺》(Benito Cereno, 及另外几部。在这些充满苦闷的故事中,人常常迷惘, 不知所措,但对生命的歌颂也展现在每一页里。这些书是力量和悲悯的无尽源泉。 我们从中看到的是反抗和接受,不可征服的和延绵无尽的爱,对美的激情,以及最精美的文字 -- 简而言之:天才。”(Camus, 1952

紧随《白鲸记》的冷遇之后,梅尔维尔又写了备受争议的情爱心理学小说《皮埃尔》 (Pierre,or The Ambiguities),基本上给自己江河日下的作者生涯画上了句号。 纽约每日一书的评论标题干脆就是一句“梅尔维尔疯了!” 他后来的一些短篇小说虽然不乏好评,但咸鱼翻不了身,梅尔维尔的名声到此已经无法挽救了。

加缪提到的《班尼托•西兰诺》,讲的是一艘西班牙贩运黑奴的轮船上的故事。 小说的前半部是精彩的悬念,一波三折,惊心动魄;及至结尾,突然风格一转,变成写实报道。 读者的心境和感受也随之翻来覆去,变得越来越复杂,含糊。 最后,只剩下唏嘘感叹,怅然若失。

《缮写员巴特比》(Bartleby, the Scrivener)是梅尔维尔的另一篇备受称道的短篇。 小说描述了一个奇怪的华尔街律师事务所的代书员。 老板指派他干活,他常常回答说:我宁愿不做这个。。。慢慢地,他“宁愿不做”的事越来越多,直到彻底罢工。老板绝望,想方设法把他赶走;但他孑然一身,无家可归。 几经辗转,清白无辜的巴特被请进了监狱;但甩掉了包袱的老板却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过日子了。 这篇小说没有其它作品那样的诗意和激情,也无关航海,没有什么新鲜猎奇的内容,但文笔收敛成熟,其故事和人物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概括而言,梅尔维尔作品的最大特点,是其复杂性和人文情怀。 他对人性的弱点有透彻的观察以及深切的同情,对人类的道德困惑和挣扎有超前时代的感悟。 比如亚哈船长,前面提到,读者很容易把他与现代的狂人联系在一起;但是,在梅尔维尔的笔下,亚哈并不是一个反面角色,而是一个悲剧人物,因为他还有出色的领袖才能和勇气;偶而,他也流露出同情和包容。 他的老朋友,皮廓德号的主人就说过:“亚哈是有他的人性的! 阅读梅尔维尔,读者会受到强烈震撼,却得不到“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事情理应如此”这样的安慰。 无论是班尼托•西兰诺,还是巴特比,不管你站在哪个角度,选择哪个立场,矛盾始终无解,结局总归不尽人意,挥之不去的只有人生的无奈和悲剧之美。

与他的思想匹配,梅尔维尔的文字有气魄,如同史诗一般的浩大;并且不拘一格,不拘小节,有感而发,随意而成,根本不受时俗常规和大众对小说的定义和期待的限制。 俨然现代小说风格,虽然那时候尚无“现代主义”这个概念。 这种无师自通的写作风格和个性表达,很难理性地一一解构,更象荣格所描述的内在的原始冲动的释放,浑然天成。


(十)比我们其他人更值得永生


Herman with his sentimental eyes
梅尔维尔的创作能量是爆发式的,他的长篇巨著基本上在航海归来后的七年之内完成。七年之内,他也从 一鸣惊人的文坛新星变成了无人问津的过气作家。 隐居后,梅尔维尔的兴趣转向写诗,自己出版发行了几本,其中史诗克拉雷尔是美国最长的诗作,共有18000 行。 在他的小说受到最高评价的今天,作为诗人的梅尔维尔也开始被重视,被研究。除此之外,梅尔维尔漫长的一生倒并没有更多的戏剧性。 不断重复的内容包括找不到可以养家糊口的“正常工作”;生活拮据仰仗家人及朋友的赞助;亲戚们想方设法说服甚至要挟他放弃写作;伤子之痛及其它大大小小的悲剧。

一八四七年,梅尔维尔结婚,搬到了纽约。 妻子伊丽莎白是麻州首席法官莱缪尔•肖的爱女。 莱缪尔跟赫尔曼的父亲艾伦是好友,并曾与艾伦的妹妹南希订婚。 南希早逝,却永远留在了莱缪尔的心上。 近半个世纪后,莱缪尔去世时,家人发现他的钱包里仍然放有南希给他的两封书信。 因为友情和爱情,莱缪尔自始至终都竭尽全力地帮助困境中的艾伦一家。 他是梅尔维尔一生中最重要的感情支柱,也是促成和维系梅尔维尔的婚姻的重要因素。

但梅尔维尔和伊丽莎白之间更多的是青梅竹马一般的亲情,缺乏思想和精神上的交流。这在梅尔维尔的写作生涯陷入困境后更加明显。 公平地说,不仅仅是伊丽莎白,几乎所有的家人都反对他继续写下去;夫妻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大家一边倒地赞同伊丽莎白离婚。

生活的窘迫,家人的压力,使梅尔维尔不得不接受现实。 一八六六年,他终于找到一份美国海关检查员的工作,一做就是二十年。 当年的美国海关是臭名昭著的贪污受贿之地,但梅尔维尔出污泥而不染,二十年如一日,默默地忍受这份自己“宁愿不做”的工作,默默地拒绝了所有的贿赂,成为几百人的海关官员中唯一没有被收买的人。

梅尔维尔的作品不被认同的一大原因,是他表达了很多当时人们无法接受的观念:对殖民主义和文化侵略的批判,对多元文化的关注和赞美,对超越常规的情爱的同情和正面描述,对生命终极和来世的质疑。。。这些思想在当时的人们的眼里都非常“不道德”。 但是,能够在一个腐化成灾的环境中洁身自好,反映出梅尔维尔对生活的严谨真诚,并有极高的自我约束能力和道德准则。 这一点,他的好友霍桑看得最清楚。 一八五六年,与梅尔维尔最后一次见面后,霍桑在日记中写道:

1120日,星期四。。。一个星期前的周一,赫尔曼梅尔维尔到领馆来看望我,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稍微苍白一点;或许,更悲哀一点),穿了一件非常粗质的大衣,典型的严肃表情和矜持的举止。。。梅尔维尔,跟寻常一样,又开始讨论神和来世,以及一切超越人间的东西,并告诉我说,他‘几乎已经确实会被湮灭’;但他似乎并没有因此安心下来;我想,他大概永远不会安宁,除非他能够找到明确的信仰。 很奇怪他可以这么持之以恒地 --从我认识他开始,或许更早 -- 在我们现在坐下来的这个沙丘一样,抑郁和单调的沙漠里,往往返返。 他既不能信,又不能安然地不信;而他太诚实和勇敢,所以不得不选其中一项。 如果他有宗教,他就会是最有信仰和最敬畏神的那一个;他有一个非常高贵的天性,比我们其他人更值得永生。”

这段文字是对梅尔维尔为人的最高评价了:他的执着和真诚,严谨和正直,他对真理的不懈追求,他虽质疑上帝,却是更有信仰的人。。。 然而,霍桑在这里只字未提《白鲸记》,虽然小说刚出版时,他曾经给梅尔维尔写信对其表示赞赏和肯定。 这似乎说明身为大作家和挚友的霍桑只是同情梅尔维尔的境遇,却并不真正理解他的文字的力量和价值 -- 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个一生都在困境中挣扎的小朋友,文学成就其实超过霍桑本人:梅尔维尔早已在自己的文字中永生。

令人略微安慰的是,即使在他最落寞的晚年,零零星星地,始终有那么几个人忘不了梅尔维尔。 英国诗人罗伯特•布坎南为在纽约居然找不到一个认识梅尔维尔的人而痛心疾首,他在给梅尔维尔的信中写道:“但是,先生,您要知道,在英国,所有算得上真正懂文学的人,都毫不犹豫地把你跟最伟大的英国作家相提并论。” 一八八八年,英国小说家克拉克•拉塞尔给专栏作家海斯写信,建议他为梅尔维尔作传:“为什么不让世界知道你的国家出产的最伟大的天才呢,他的航海经历以及他的生平?- 作为诗人,他比朗费罗和William Cullen Bryant高几个数量级。” 这封信,伊丽莎白保存了两份拷贝。

赫尔曼和伊丽莎白,在熬过了种种不可调和矛盾和挫折后,在共同经历了两个儿子的意外死亡之后,感情不减反增,相濡以沫,最终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 晚年的梅尔维尔又拿起了笔,他的最后一部小说,其实是两人的合作:他一边写,伊丽莎白一边誊抄;他在新稿上更改,她再重新抄写。。。

《比利•巴德》在梅尔维尔去世前完成。 伊丽莎白根本没有考虑出版,而把原稿放入一个装面包的锡铁盒里面“作个纪念”。 几十年后,最早研究梅尔维尔的专家雷蒙•德韦弗,在梅尔维尔的故居阁楼的旧纸堆里找到了这个不起眼的盒子。 试想,他当时该是怎样的激动和感叹?!关于《比利•巴德》,最近出版的一本传记 (安德鲁•德尔班科著) 里是这么描述的:

“三十多年后,当《比利•巴德》终于印刷出版,它那几乎让人难以承受的美丽不仅仅在梅尔维尔自己的国家被接受,而且得到二十世纪的欧洲文学大师们,包括诗人奥登,福斯特和加缪的承认。托马斯曼临终前读到此书时说,‘哦,真希望这是我写的!’”(Andrew Delbanco, in Melville: His World and Work, pp321. 2006)


(德尔班科接着写道,对大多数读者来说,梅尔维尔的最佳作品永远是《白鲸记》,但对其他人而言,每一个季节都有一个不同的梅尔维尔。。。 因为这句话,笔者决定把《比利•巴德》留到“合适的季节”再读。)


一八九一年九月二十八日,梅尔维尔在睡梦中死于心脏病。

(完)


参考资料
1. Allen, Gay Wilson. Melville and His World. 1971
2. Arvin, Newton. Herman Melville. 1st ed. 1950
3. Bloom, Harold. Herman Melville in Bloom's BioCritiques2005
4. Delbanco, Andrew. Melville: His World and Work. 1st edition. 2006
5. Melville: 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 edited by Richard Chase1965
6. Melville, Herman. Typee. Infomotions edition, 2005
7. Melville, Herman. Moby Dick. modern library edition, 1992
8. Parker, Hershel. Herman Melville: A Biography. 2005

9. Twenieth century interpretations of Moby-Dick, 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 edited by Michael T. Gilmore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