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18, 2014

时势造人:读《孤独的大众》(The lonely crowd)

The Lonely Crowd

by David Riesman
with Nathan Glazer
and Reuel Tenney

多年前访问丘吉尔故居时,第一次读到他的这句话:First we shape the buildings; afterwards the buildings shape us。咋一想,有道理啊,社会与人的互动关系,何尝不是如此?!社会是人建立起来的,反过来又规范限制人的行为。 但认真追究起来,从哇哇坠地到盖棺论定,人何曾有过独立于社会的存在? 社会虽然是一群人的总和,并会随着时代和组成的个体的变化而变,但它也具有超越个体的力量和稳定性。 事实上,远距离观察人类社会的进化和变迁,个人的天性,努力和野心,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就是说,丘吉尔名言的后半句更反映人生的本质:个人总是被社会造型。

《孤独的大众》就是用这样的大手笔来描述社会与个人的关系的。 首版于1950年,该书是社会学家大卫理斯曼和同事合著的社会学专著。出乎作者预料的是,《孤独的大众》很快成为大众畅销书,对美国社会产生了长久而深远的影响。朋友最近推荐给我时,《孤独的大众》已经发行了六十多年,而其主要观点,在今天仍然没有过时。


影响深远的一大因素,是该书对不同社会中人的概括非常简单清晰。作者把一个特定社会的人的代表性特点称为社会性格 (social character),其含义对应于讨论个人时所用的个性(personality)一词。 在理斯曼眼里,人类漫长的历史中其实只存在过三种社会三种人。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国家在绝大多数的时代都由“传统导向”(tradition-directed)的人组成;西方从文艺复兴到工业革命这个历史大变换阶段,出现了所谓的“内心导向”(inner-directed)的人;而现代消费社会则以“他人导向”(other-directed)者为主。换个角度理解“社会性格”,作者是把三种社会的最基本特征拟人化了。

为什么一个社会与其组成的人之间似乎有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人的社会性格是怎样形成的? 作者认为童年的成长环境和教育是关键:社会性格是父母,老师,玩伴或同学,以及“媒介”共同作用的产物。 

传统导向的形成。传统社会的生活相对简单,生活的主要目标即生存。社会的基本单元是大家庭,在一个屋檐下,长辈言传身教,兄弟姐妹大的带小的。孩子被作为劳力来生养,长大后继承父母的“职业”。 壁炉边上听老人“讲过去的故事”,听《小红帽和狼外婆》这样的,寓教于乐的童话,就完成了基本的伦理和文化教育。这样的社会里,人的自我意识不强,想像力和创造性有限。

内心导向的形成。到了西方扩张的时代,人们的活动不再局限于“一亩三分地”,社会分工也开始复杂化和专业化。 这种情形下,父母能教导孩子的,只局限于基本的信仰,伦理和原则。这些观念成为孩子将来出去闯荡的内在参照系。条件好一些的家庭把孩子送到学校,但那时的老师能力和视野都有限,不过授予学生一些基本的知识和教条。另一方面,书籍和报界的影响变得越来越大,孩子主要是从书里找到超出父母和近邻的新思想和行为榜样:鲁滨逊,华盛顿,爱迪生。。。内心导向的人有较大的自由空间,比较能够承受孤独。 他们为个人理想奋斗,有成名成家的强烈欲望。 如果从政的话,他们的政治观点往往与个人信仰一致,充满激情但缺乏个人魅力。

他人导向的形成。 到了物质丰富的消费时代,官僚机构开始成型并完善,人际关系变得比个人能力更重要。 竞争更多地表现在商品的性能和品牌的差异上:从前是有车和无车的鸿沟,现在却是美国车和外国车的区别,或宝马和丰田的区别。 父母跟不上这些日新月异和微妙的知识更新,对培养自己的子女缺乏信心,教育中心和权力转移到了学校和老师;孩子从小就被集中在一起,并按照年龄分级教育,从而成为彼此的参照物和榜样 (peer group);孩子反过来为父母提供新知识和观念,进一步消蚀其权威。 新的大众媒介广播和电视走进了家庭,逐渐成为大众的道德,审美和品味的最高指导。他人导向的人知识丰富,视野宽阔,心态复杂宽容,观念入时多变。政治领袖是明星型,谈吐见识超人,但不执着于个人理念。 

《孤独的大众》侧重于分析美国社会的变迁:内心导向如何逐渐地,不可避免地被他人导向所替代。作者并进而表达了对现代人可能因此慢慢地失去自主和自由的担忧。 这大概又是此书畅销的另一个原因:按理斯曼的观点,他人导向人群最大的心理困扰就是焦虑(anxiety),恰恰与该书本身的情绪合拍。(传统导向最大的心理困扰是羞辱(shame),内心导向则是罪过(guilty)。) 

失去自主和自由是针对个人而言。 现代生活中,个人空间越来越小,工作变得太重要,工作与业余生活不能清楚地划分开。。。 从整体看,他人导向也导致权力旁落或没有着落。 一个官僚机构的领导既要讨好下属又要获得同僚的共识,还得与同行业的其它公司沟通,还要听取消费者团体的意见和抱怨,并受政府的制约,而政府的官员又被利益各异的游说群体左右。最终,似乎人人都被empowered,但谁也没有权力。


作者分析他人导向的形成,侧重于人际关系的互动,广告和媒介的引导,并没有提到科学的作用。 但科学的发展,直接导致人不得不放弃主观直觉的判断方式而接受“客观真理”,不管后者多么counter-intuitive。 再进一步,科学变得越来越高深复杂,非经过数十年正规训练的专家不能涉足或理解新的“科学事实”,到此,普通人其实没有选择,只能听从专家意见而成为名副其实的他人导向;这种情况下坚持内心导向只能显得无知和固执 -- 这些现象在关于进化论,转基因或全球变暖的争论中一览无余。

书中提到当年的英国从传统社会转型到扩张时代的困难和巨大代价。但对西方强国来说,这变化至少是主动的,渐行的,以他人的更大代价为基础的。 绝大多数国家,如中国和印度,经历的是“被现代化”的惨烈过程,它们的社会性格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谁能预测将来是什么?

《孤独的大众》最后一部分试图为现代人指点迷津,提到乌托邦,提出了“自主”(autonomy)的概念 - 一种综合内心导向的独立自主和他人导向的宽容合群的优点的新型人,但对这类人的描述和产生语焉不详。 书中仅以诗人William Carlos William等为例,提倡不把工作当成个人identity的重心 - 工作的目的是为了生计 - 而要把激情和时间花在自己的爱好上。 我因此联想到网络的出现,倒是为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的产生提供了真正的可能性。 人们不再局限于传统的生活圈子 (家庭,小学,中学,大学同学,同事),而可以根据自己的性格爱好信仰找到朋友,网友,合作者,读者,写手,like-minded。。。无形之中,注意力的重心已经转移,而且多多少少是根据自己的“导向”。 

或许,从此以往我们真能重新打造这个世界 - 至少在虚拟空间里。